三十而立这一年,方博从乒乓球中抽身回首,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人生一个应该感情复杂事业有成的关卡。父母没有催他结婚,亚运会的筹备如火似荼。

肖指导问他想不想继续打,锃亮的光头在明晃晃的白炽灯下愣生生投射出几道褶皱的痕迹。方博心里有点涩涩的酸,抬眼对上肖指导的额头,有些斑白的眉毛落入他的视线中,像是水鸟迁徙张翅翩跹掉入水面的羽毛。

他刚进队的时候肖指导还年轻,火力大,发亮的脑袋在一群头毛旺盛的国家队教练中尤其显眼。那时候他年纪小,刚剃的小子头也没长长多少。肖指导看中他打球时那股不要命的精神气,打上一队的时候毫不犹豫点名要他。刚上一队的小孩来不及抒发自己内心的兴奋,又被教练的看重吓得两只眼睛瞪圆了,一句话说了好几遍“我我我”也说不完整。

最后肖指导看不下去了,上来一巴掌盖在他背后,笑出两个大括弧眯着眼睛问他,方博儿,你相信我能把你带出来么?

他那时候哪里受过一队教练这样的青睐与重视,忙不迭地回答,相相相相信!

这之后过了许多年,他数次觉得自己快要摸到最顶峰的彩虹,一伸手光线从他指缝中穿过,深深浅浅的阴影落在地面上。最难过无过于13年,饶是军人出身的父亲从小耳提命名教育他“男子汉流血不流泪”,他也忍不住憋到眼眶的泪水,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低头汩汩而出。

距离上一次肖指导真正严肃起来问他想不想打下去也已经过去了很多年。至少在13年,他差点就再也握不稳球拍。有段时间他躲在宿舍里天天打lol,对面是小学生骂街还是技术成熟的玩家他也没费心留意,手指飞快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

当时还是同寝室的闫安苦着脸求他,博哥,咱能不能消停会儿了?你看这公鸡都快打鸣了,咱歇会儿成不?

张继科都没能把他从电脑桌前扯开。但那个时候他刚好回头看了闫安一眼,闫安两道深刻的浓眉皱在了一起,底下是明显的黑眼圈。他忽然有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把情绪强烈地发泄在一个事物上似乎是不太对的。

他点了点头,合上电脑盖子,转身摸上床倒头就睡着了。

后来有几日他日日在半睡半醒之间沉沉浮浮,睁开眼时熟悉的天花板,闭上眼睑时好像见到的又是熟悉的天花板。再之后他听到了乒乒乓乓的声音,一开始是小小声地传入他耳中,再后来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清晰,他努力在乒乓球落在球桌上发出的清脆声音中分辨出微弱的嘈杂声。

方博儿。

他想要张开眼皮,眼皮沉重得像是被浆糊黏在下眼睑上,黏黏糊糊地弄不开。

方博儿。

他想要张口回答一声。嗓音贴着他耳边响起,低沉温和,不是小时候逛完灯会父母给买的糖画的温柔热烈,也不是接到入选国家队通知后和父亲一起喝的第一杯酒的甘冽醇厚,是他旅游时曾经到过的如水的江南的粘腻柔和。

方博儿。

他睁开眼睛,房间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灯没有打开,但还是有光线透过薄薄的窗帘穿进来。他转头看到许昕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毛茸茸的脑袋枕在交叉相叠的手上。

飞德国之前他带着球拍去找肖指导。他问肖指导,肖指导,你还相信我能打出来么?

肖指导没说话,站到球桌的一边,挥挥手示意他站到另一边。

肖指导的球又狠又稳,明明是普通的喂球动作,打过来时他睁大了眼睛,看清楚了小球的强烈旋转,带着破釜沉舟的气势向他飞来。他几乎是没有犹豫的,条件反射地,侧身甩手抽球。

球拍被震得差点脱手,但他用上了许多力气,牢牢地把它抓在手里拿稳了。手腕上传来钻心的疼痛,似是磨损过度的水泵,嘶嘶消耗着他所剩无几的力气。但他仍然摆好了准备的姿势。

好好治,别放弃。

肖指导摆摆手,放下了球拍,又上前胡撸一把他的头毛——就像刚进一队时问他要不要跟他训练时一样——

不把你培养成世界冠军,将是我的遗憾。

现在他拿到了世界冠军,也如愿以偿拿到了全国冠军。虽然不都是什么特别重要的大赛的奖项,也证明他这么多年是实实在在地在过,插科打诨掩饰自己一时间害羞的情绪,反反复复在空荡荡的训练馆一个人练习不到位的动作。

有些时候许昕会陪他。有些时候他早早把许昕赶回了宿舍。

许昕气不过的时候把他按在墙上,先低下头狠狠吻了一通才把他拉入怀抱里紧紧抱着,嘴里嘟囔着说方小博儿我是你男朋友啊你敢把我排除在外试试,你有多少照片视频在我手机里知道不?

他就嗤嗤地笑,戳着许昕的肚子说,你发啊许大蟒,博哥做好准备跟你互相伤害了。

等许昕真收敛了笑容威胁他要发的时候,他又马上怂了,搂着许昕又亲又抱的,把人逗得脸上露出了点真心实意的微笑,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肖指导问他亚运会还打不打。他摸着球拍,海绵软绵绵的实则上有一股脆生生的硬,控制好力度和方向就能打出合适速度和旋转的球,从球桌的一边向另外一边拉出长而优美的弧线。

他点点头,说打。

肖指导也没再废话,低头往队里的报名表上填上了“方博”两字。

回头许昕给他打电话,听他一阵嘚瑟,难得没怼他,轻轻笑出了声,笑声仍是低沉又温和,仿佛江南水边盛夏刚落入湖的莲子。

方博儿,世界早就为你让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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