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来的时候他身上还带有海的气息。他留着个板寸头,双眼大而明亮,即使脸上的沟壑已经暴露了他风霜的痕迹,他看起来仍然是少年气的,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就像西瓜落在芝麻中一样突兀。
山里许久没来新的游客了。我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不清楚他打哪儿来,有胆大的孩子试过路过他家门前故意大声喧哗引起他的注意。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把目光中从远处收回来,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歉意地对他们笑了笑,颧骨上的皱褶层层叠叠地挤到一处,有分明的温柔的光从那双弯成两条缝的眼睛里泄露出来。
他神秘极了。
村里的人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四月初的集市上。他开着一辆在阳光下色泽明亮的漂亮的车出现在街头的拐角处。村里的老支书开着他那辆显眼的越野车跟在旁边。山里人少,近些年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山里也就越来越没有意思了。偶尔有个外面的人进山来,也难怪大家都停下手里的活盯着看。
但那会儿他没从车上下来,老支书领着他走另外一条小路进了村,远远看去,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倒映在车窗上。
我们都猜他是大海上来的人。他说话黏黏糊糊的带了一层水汽,嗓音也不像山里人一样淳朴又粗犷,倒像是电视里的吹过大海的风。老支书天天带着他往深山里跑,每天早上公鸡刚打鸣呢就有人说听到引擎发动的声音,晚上六七点才看到越野车沐着晚霞归来。
他看上去很好说话,经常分给小孩子一些零食。有我们从未见过的,也有村头小卖部卖的那些包装很漂亮的饼干和糖果。他似乎最喜欢杨,每次都会多分给他俩玻璃糖,让他带着回去哄妹妹。
我们还是没能知道他的名字。老支书说,我叫他小方……你们就喊他方爷爷吧。
他的头发已经花白掺半,但那双眼睛真的生得让人过目难忘。我还没见过哪个人到了这个年纪,眼里还能透出这么透彻明亮的光。我不爱喊他方爷爷,有几次在路上遇见杨轻轻快快地喊了声方爷爷好,他笑呵呵地应了,蓦地又皱巴巴着一张脸,眉毛也耷拉下来,眼底下两个眼袋特别明显,露出了十分委屈的神情说,我我我看上去有那么老吗?
我们都愣了一下,反而逗得老支书哈哈大笑。
他还是天天一大早往山里跑。渐渐地老支书就不太常跟着去了,每天吃晚饭的时候准能看见他架着那辆越野孤零零地路驶回村来,身后夕阳追着他跑,余晖落满了一车顶,扬起的烟尘一长溜地从村头延展到他住的那个小房子。
说起来那个房子也有些年头了,这些年一直没见有人搬进去过。每年春节之前老支书都会过来打扫它,一开始是他一个人,后来老支书带着他老婆来打扫,再往后几年,老支书一大家子人浩浩荡荡地都过来帮忙打扫。每年年末有那么一两天都能见到七八个人扛着工具在没人居住的小破房子进进出出,也是一件村里人的趣谈。
大概是在老支书五十来岁的时候吧,有个无赖非要霸占这房子,老支书防贼一样扛着猎枪进去住了一周,这才把事情摆平了。
老支书说,这房子是几个朋友的,他答应帮他们看着,不能失信于人。山里人实诚,谁也没想到老支书一个承诺守了几十年。直到见到他,村里的人才逐渐地都相信老支书说的是真的。
他离开的那天是个晴天。老支书递给他一支烟,他摆摆手,油沉默地靠在车旁。他那辆漂亮的跑车许久没开,车上蒙了一层尘,但他毫不在意,放松了身体向后依靠在车的边上。老支书点燃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眯起眼睛吐出一股白色的烟雾,转头跟他说着什么。我们离得远,只能隐隐约约听见什么,别太难过,他们……说不定哪天就过来了。
他的眼睛似乎有点红红的,鼻子也是。杨说,他似乎要走了。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果不出其然,他跟老支书聊了一会之后,转身看见我俩,又是笑出了褶子跟我俩招了招手。
他走进了一些,这回看得清楚了,他眼里还蓄着点水。他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糖果,挠了挠后脑勺,说不好意思了,只剩下这些了。停了一会,他又接着说,我不应该偏心的,可我就是觉得你长得很像我一个朋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像平常一样眺望着我们身后的树林,可我跟杨懵懵懂懂地明白,他这句话是跟杨说的。
那天中午他就开车离开了。扬起的烟尘长长一路拐过崎岖狭窄的山路,绕过两座矮小的山头,终于从村头驶出去,仿佛一阵绵长的微风。
而他带走了这座山里最接近大海的潮湿的水汽。
后来我们从老支书口中陆陆续续知道了这个故事的大概。
他们年轻的时候好像都是很了不起的运动员。有次三个人开车出来玩,导航错误误打误撞驶进了深山。当时还是普通基层干部的老支书刚好那天进山找一种药草。四个人在深山里面面相觑,后来老支书把他们带回了家。
老支书说,虽然当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们仨在山里逗留了不短的一段时间。老支书挪出了自己的一部分房子给他们落脚。他们仨之中有个姓许的年轻人特别健谈开朗,对什么都很有兴趣,说起什么都头头是道。还有个长得很俊的小伙子,看起来白白净净斯斯文文意外的力气很大。他是当时最不起眼的一个,唯一的特点就是一双眼睛会说话似的。
姓许那个年轻人好像跟他很要好。力气很大的小伙子评价说,他俩就是相爱相杀。这俩人凑一起就老爱互怼,嘴里都不饶人的,但一旦有个什么事,又很护着对方。有次他自己一个人跑深山里去,姓许的年轻人都急疯了,跟着跑去找人。没找着,失魂落魄地回来了。
老支书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眼睛直视着前方,好像这样就能看见他的朋友一样。正当我们以为他不会再讲了的时候,他敛下了眼皮,又出声接着说。
天黑以后他回来了,姓许的年轻人一看到他就像是又活过来了似的。先是口不择言骂了他一顿,他磕磕巴巴地反驳,到最后眼睛都红了。那个年轻人这才慌了神,也不顾在场还有别的人,冲上去紧紧搂住他。
老支书说他也不记得他们说了什么,大概还有点印象的就是那年轻人拍着他的背,两个人都咬紧牙不让眼泪落下来。年轻人说了几句别怕,低谷会过去的。世界早就为你让路了。
力气很大的小伙子也凑过去张开双臂把他们都搂在怀里。三个人似乎都各有心事,但他们的情绪和想法却像是共通一样。
老支书抬起眼睑,他浑浊的眼珠子转了一圈,像是在回忆往事,又像是在怀念。他们几个之后几日就走了,离开之前特地拜托说以后会回来的。
他们订了个五十年的约定,也就是五十年后的那天,不管他们在哪里做着什么,都必须要回到这里来见上一面。
他是来赶赴这个五十年的约定的。
可惜的是,这次只有他一个人。
自此之后又过去了几年。老支书渐渐也开不动那辆骚包帅气的越野,老人家更喜欢在晚饭后睡在躺椅上乘凉了。我们也很久没再见过他了。
不过我仍然记得他开车出山里的那天。那天天气很好,天空蓝得跟水洗了一样。他朝我们挥挥手,又给了老支书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才打开车门坐上他那辆跑车。
我跟杨追了几条街跟他道别。他摇下车窗,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少年气的明亮笑容。他的眼睛如往常一样,似乎装满了大山深处的满天的星星。他跟我们最后挥了挥手。
而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始终坚信他有天还会再来的。这一次可能不仅是他,还有那两个时光里如风一样的少年。
大山里重新吹起了海边的湿润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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